设计下乡是一场“双向奔赴” | 《建筑时报》专访杨贵庆教授

自2018年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开展引导和支持“设计下乡”工作以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加快推进乡村人才振兴的意见》深入贯彻，引导城市人才下乡，推动专业人才服务乡村，已是一股势不可挡的潮流。

近期，财政部提前下达2025年中央财政衔接推进乡村振兴补助资金，全国资金规模共计1593亿元。政策导向、资源倾斜，乡村建设再现大机遇。

乌岩头村 吴真平摄

虽然对于规划师、建筑师而言，“下乡”并非稀奇事。早在十多年前，已有一批先行者为美丽乡村出谋划策。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杨贵庆教授就是乡村规划领域的先行者之一。自2012年开始，他在浙江黄岩开展了一系列乡村规划改造实践，留下沙滩村、乌岩头村、贡橘园、直街村、头陀村、瓦瓷窑村、下街村等一系列规划作品，总结出“新乡土主义”规划理论，并形成《乡村中国：农村住区调研报告2010》《农村社区：规划标准与图样研究》《黄岩实践：美丽乡村规划建设探索》《乌岩古村：黄岩历史文化村落再生》《四季城乡：一名规划师的时空坐标》《黄岩探索：新时代乡村振兴工作法》等乡村规划理论实践研究成果。2018年，央视《新闻调查》栏目以杨贵庆教授及其团队在浙江台州黄岩山村里的实践为蓝本，制作了《教授下乡》纪录片。节目一经播出，引起巨大的社会反响。住建部就此正式采纳了“设计下乡”。

杨贵庆近照 吴真平摄

杨贵庆认为，“下乡”的大趋势是基于挑战。由于整个国家正处于转型发展中，包括生产、消费、供需关系、技术赋能等，相较十几年前，都发生巨大的变化。面对变化，现在的建筑师、规划师、工程师在建设和美乡村时，必须与国家发展大方向相互融合，把握好这个职业生涯上难得的机遇。

设计下乡是一场“双向奔赴”

当前各地认真贯彻落实党中央、国务院关于加快推进乡村人才振兴的决策部署，乡村建设专业委员会、乡村规划专业委员会的组建，驻村设计师、工程师制度的推广，全国乡村振兴高校联盟的兴起，足以可见乡村建设的制度体系日趋完善。

在这股乡村热潮中，杨贵庆呼吁：设计下乡要考虑市场资源配置，宜采用乡村与邻近的高校“结对子”的形式，推动高校智力资源流向乡村。

他分析说，因为下乡的成本较大，设计院长期在乡村驻扎挑战很大。然而，校地合作却有广阔的前景。高校需要乡村研究课题，科研项目资金又能平衡部分成本。导师带领指导学生开展乡村教学实践，既可以完成教学任务，又能让学生锻炼解决实际问题的本领，这一点优于设计院体制。随着高校队伍进驻乡村，带来的科研力量、知识溢出、人才培养机会等都有益于乡村振兴。乡村与邻近的高校“结对子”，还有地利之便。比如偏远地区的乡村，不一定非得找个别名校的团队，也可以是省内邻近大学的团队。杨贵庆特别指出，对于双方而言，设计下乡应该是一场互利共赢的“双向奔赴”。

同济黄岩乡村振兴学院（北校区） 吴真平摄

乡村设计师的使命

从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美丽乡村，再到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建设宜居宜业和美乡村”，乡村建设的内涵和目标进一步丰富和拓展。

而下乡的建筑师、规划师所肩负的使命与建设美丽乡村时期也不可同日而语。

杨贵庆敏锐地觉察到这种变化。“乡村振兴是我国的一个中长期战略。对建筑师、规划师来说，乡村发展是一个重要机遇，一个更大的舞台；但机遇和挑战并存，乡村振兴需要久久为功。”

建筑师、规划师需要警醒，面对乡村复杂的环境，自己真的准备好了吗？杨贵庆举例道：“比如有的艺术家跑去乡村，借助乡村环境过于强调适应自己价值观的艺术表达，这可能就走偏了。孤立的自我表达，没有地方文化性和社会性关联，脱离了社会发展的阶段，很有可能走不远。”

所以，建筑师、规划师要想清楚：是把自己放到乡村去适应环境，还是让乡村环境来适应自己的理念？杨贵庆认为，既借助环境展示自己的作品，又通过自己的作品表达诉求，将这种诉求在乡村社会经济发展的过程中一起推进，才是理想的状态。

“千万工程”再出发

在浙江黄岩深耕十余年，杨贵庆深切地感受到浙江“千万工程”的成功是有多种因素合力促成的。其中，既有领导层的高瞻远瞩，又有来自高校联盟的智力支持，以及当地干部群众的奋发有为。“人才的环境、干事的氛围，很不一样！”杨贵庆由衷地赞叹。

经过二十年的积淀，浙江“千万工程”经验已被推广至全国。现在浙江的乡村振兴又开始自我加压，奔着新目标前进。杨贵庆告诉记者，“浙江的乡村已经从单个示范点，到连点成线、成带，向着创优做优美丽乡村示范带的目标前进。接下来还将成片提升，为实现共同富裕打好基础。”

“从国家层面到地方，乡村建设整体向好，乡村人居环境的改善是有目共睹的。”杨贵庆欣慰地说，“建设宜居宜业和美乡村，大家要坚定信念，充满信心。”

沙滩村 吴真平摄

因地制宜 因村施策

杨贵庆工作室的墙上挂着两张地图：一张是浙江省地图；另一张是福建省地图。

杨贵庆指着地图笑着说，“现在我每月要去黄岩两次，福建一次，剩下的时间还要教学，非常忙碌。”

福建的地理特征、生态环境与浙江相似，以山地居多。杨贵庆团队选择闽北的南平市邵武几个经济较落后的山村做实践。“现在福建深入学习浙江‘千万工程’的经验，当地政府干事的劲头很足。我们团队过去一年来得到很大的支持。”团队依托校地合作平台，以工作营为据点，深入当地解决建设过程中的一些实际问题，为地方的发展出谋划策。杨贵庆希望，通过三年的实践，能初见成效。

此外，杨贵庆还指导了2024级本科生在闽北武夷山市的桐木村和美乡村规划毕业设计，内容包括国家公园内的乡村建设风貌导则制定、乡村人居特色场所营造等。

针对每个地方的环境，因地制宜、因村施策。“即便同样是沿海地区，我们在浙江省黄岩区做的乡村规划实践方法，也不能完全照搬到福建去。”杨贵庆说。

在多年的乡村实践中，杨贵庆认识到，不仅是各地的自然环境有差距，而且在社会经济发展阶段、人均收入水平以及村民精神风貌方面也有着比较明显的差距。因此，各地深入学习“千万工程”成功经验，需要结合各地资源禀赋和发展实际，不能照搬一个模式，务必要因地制宜、因村施策。

乌岩头村 吴真平摄

“沪派江南”与“都村”

作为浙江的邻居，曾经上海的乡村整体面貌落后于经济发展，甚至在省际分界线上形成鲜明的对比。

杨贵庆觉得，上海的乡村与众不同，值得仔细研究。为此，他专门创造了一个新词——都村。“都村的概念，对应英文metropolis（大都市）和village（乡村）的联合。其主要特征是：大都市要素和乡村产业紧密结合、融为一体，形成各具特色的、扎实稳固的现代化乡村产业。当今便捷的轨道交通、高速公路、互联网等全覆盖支撑，使得大都市乡村与都市区内部在高水平层面建立各种要素互动具有可能性。大都市功能扩张对周边乡村发展带来辐射作用，并建立都市区内部和外部城郊包括近郊和远郊乡村之间的依赖互补关系。”（引自“都村：创新上海大都市乡村振兴模式刍议”——《上海农村经济》2021年12月）

杨贵庆希望，都村模式可以成为上海大都市乡村振兴的创新模式。不过，要实施这一模式还需要因地制宜，针对不同发展阶段的特点，构建适应的都村类型。

如今，上海的乡村发展很快，尤其是去年出台《上海市特色村落风貌保护传承专项规划》后，上海的郊野地区正在构建“沪派江南”的风貌体系，将营造一批具有示范引领作用的风貌保护传承样本。

“以乡村振兴为目标，各个地方都可以探索不同的路径。而上海正好在探索的过程中。”杨贵庆非常看好上海的乡村振兴。“这是一个‘富矿’，未来10年间，将有许多‘都村’场景在乡村实现。”

乌岩头村 吴真平摄

乡村进化论

去年8月，杨贵庆的新作《乡村进化论——传统乡村人居空间演进》出版。三个月不到，新书即开始第2次印刷。

该书是基于“生产力——空间形态”关系理论，探讨传统乡村人居空间演进表象下的客观规律，阐释传统乡村人居空间形态衰败的根本原因。杨贵庆借用达尔文关于自然界生物“进化论”一词，“乡村进化”反映了乡村从传统农耕时代向现代社会迈进的过程。

杨贵庆认为，与现代生产力不适配的空间形态——传统乡村人居空间形态的衰败甚至凋敝是必然的历史过程，不能以“刻舟求剑”方式去寻找发展出路。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才是传统乡村人居空间活化再生的必由之路。

他告诉记者，此书不仅仅是之前相关理论探索的延续，更是倾注了他自学生时代以来对传统村落、乡村人居环境的长期观察、思考。

“我喜欢文学，喜欢写作，这是一种热爱，也可以让我不断复盘自己的探索心得。”杨贵庆愉快地说，“同济大学出版社计划把我们团队的乡村实践系列作为一个品牌。这次新书出版后三个月不到就再次印刷，于我而言，是一个很大的鼓舞。”

美丽中国的未来图景：

乡村与城市一起走向现代化

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提出“城乡融合发展是中国式现代化的必然要求”，将城乡融合发展在党和国家事业发展全局中的地位提升到全新的战略高度。

对此，杨贵庆深以为然。如今，他在开展乡村课题研究、撰写乡村规划论文、指导学生研究方向时，都毫不犹豫地聚焦城乡融合发展。

他认为：乡村振兴不能就乡村谈乡村；而是在城乡要素双向流动，平等流动、相互促进、共同富裕的大发展格局下来谈乡村。要把以前传统的城乡二元割裂的关系，逐步引向城乡二元融合发展。

对于规划人来说，有一个重要的学科理想。杨贵庆满怀憧憬地说：“我们希望，乡村与城市一起走向现代化，让历史和当代能够共生，让传统和现代能够共存，并且带到未来！”

“传统村落的存在，可以激励新农人的诗和远方。”在《乡村进化论——传统乡村人居空间演进》中，杨贵庆描绘了一幅未来乡村的图景：当人们带着孩子来到乡间采草莓、摘果子时，意味着传统农业已经发生了变化。这就是现代农业的发展演进！如果再加上数字技术赋能，未来乡村的景象将是一个具有开创性的数字乡村。

杨贵庆娓娓道来：“乡村产业从原来第一产业到第二产业再到第三产业发展，现在是第三产业和第一产业嫁接，预示着一个兼具生产与消费功能的乡村时代的来临！今后有相当一部分人的职业不受时间和场地限制，他们就可以选择到价值观与城市不同的乡村来工作和消费。”

在他看来，朝着美丽中国的发展愿景，乡村和城市只是两种不同的人居类型，两者同样都很现代化，人们居住在乡村还是城市，不是贫富的选择，而是价值观的选择。杨贵庆特别强调：“这个过程将会在新型工业化、新型城镇化和乡村振兴的演进中发生，我们一定要谨防乡村在这个过程中被消灭！”

图文来源：“建筑时报”强国号

原题：设计下乡是一场“双向奔赴”| 访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杨贵庆

作者：吴真平